在海南，早上和下午总是和早茶和下午茶连在一起的，而早茶和下午茶又总是和私彩连在一起。在那些街头巷尾的茶店里，总能看到一些退了休的阿伯阿公们，拿着长条的塑胶奖表和记号笔圈圈画画，对着一杯茶，有时再加个面包，冥思苦想，或者大声争论，猜测下一次开奖的号码。
私彩之于海南的老人们，大约等同于麻将之于四川人民。只不过，私彩是地下非法彩票。最初是从境外传入，开始只在私下和小范围进行，很快便演变成大规模、公开性的赌博活动，犹如瘟疫泛滥成灾。在海南，最受欢迎的私彩是七星彩和排列五。没人知道这两个私彩是谁发行的。传言说，七星彩在北京开奖，但也没人证实。
每周，在这两个私彩开奖的当天，在菜市场门口和公园里，会聚集起一群以私彩为生的人。他们卖自己算出的开奖号码，拿着扩音器，把巨大的塑胶奖表摊在地上或者花坛边上，一遍遍地演示他们如何推算。
奖表上印着过去几期的开奖号码。他们要从中找出规律，推演出下一次开奖的号码。看起来，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独特的运算方法，掌握了独到的规律。而预测的号码印在手掌大小的红纸上，装在塑料袋里。如果你递过去两块钱或者五块钱，他们就会从那堆折好的红纸里拿出一张，夹紧递给你，迅速地接过你的钱放到另一个塑料袋。表情好像在交易武功秘籍。
在他们对面的茶店门口，卖私彩的庄家正支着张小桌板，头戴草帽，等着顾客。买私彩又被称为“打奖”。奖券都是庄家手写的，几个号码写在同一张巴掌大小的纸上。如果你中了奖，可以回到同一个小桌板前，领取自己的奖金。
“搞私彩的”，老张这么称呼自己。所谓的搞私彩和买卖私彩还不太一样，他们是预测开奖的号码，做成资料拿出来卖。奖表上面印了往期开奖的号码，搞私彩的人得从奖表上尽量找出规律。你可以自己预测，也可以拿别人的预测来卖。
早在2007年，国家监管部门就数次叫停互联网私彩的销售。2015年初，公安部联合工信部等八部委发文查处非法私彩，严厉禁止网络销售彩票，包括利用微信、手机客户端等移动互联网非法销售彩票。海南省公安机关也曾多次召开严打私彩赌博违法犯罪活动的专项行动部署会……虽然禁令屡出，但因为私彩形式灵活、获利较大、流动性较强，所以在海南等地，以七星彩为代表的私彩依然是老人们乐此不疲的日常活动之一。
东湖是海口有名的“搞私彩的”的聚集地，我是在这里遇见老张的。他在卖一本自制的、预测了全年开奖号码的小册子。他似乎是累了，没有高声演讲，因此销量寥寥。在他边上，是卖药油的。热衷私彩的以老年人居多，所以卖药油的也会在开奖前来蹭个人流量。
以下是老张的口述：
搞私彩，肯定是开始买私彩后才搞的。十来岁的时候，我就开始玩私彩了。 那时候是好奇，就玩了。
我爸妈也都在玩。在海南，可以说十户家庭有八户到九户都会玩的。我家也不例外。家里人基本上每一期都打，打多打少都会打一点。看好的时候就会打多，不看好的时候就随便打打，打个100块的样子。看好就是看这个号码感觉有可能会开，就多花点钱来买，像赌博一样。就拿那张奖表来看，凭着自己的感觉来看。这是不是上瘾，我真的讲不了。
我刚开始玩是“海南4+1”，一个礼拜开两次奖。后来“4+1”被禁了，应该是在1997年那时候吧。“海南4+1”相当于现在的“排列五”。现在海南流行的彩票是“七星彩”和“排列五”。“七星彩”一个礼拜开三次奖，“排列五”是天天开奖。
那时候我十来岁，也是在上学的时候，看着别人打奖，我们也跟着打，玩个几块钱的。学生哪有什么钱花呢，就是随便打了玩一下而已嘛。不会每期都打，偶尔玩一下。奖是肯定中过，每个打奖的基本上都中过，只不过是中得多还是中得少。不过基本上一年当中也没中几次。
我读书读到初中，算不错了。读完初中出来打工。海南的工资低，所以父母就叫去大陆工作，出去转一转，待在家里也是一样。
2004年，我去深圳的电子工厂打工，做电子配件，在流水线上。那时候惨，加班加到累死了。每天固定上八个小时的班，再加三、四个小时的班，一个月收入都不到一千。在大陆的那两年我没有玩私彩。大陆打的是六合彩，六合彩我一窍不通。也没有什么别的娱乐，基本上在工厂里，要不就是结伴去外面逛街，没什么娱乐了。休息都没时间，还娱乐？实在太累太辛苦了，又没有钱。每天都是这么累，一个月领不到一千块。那我待在这里干嘛，还不如回家。
2006年我就回了海南，之后就在KTV之类的地方打工，做管设备之类的工作。每个月也还是1千来块钱，但是没那么辛苦。工作一天没有超过八个小时，大多数都是晚上开始嘛。回了海南就开始玩私彩了，海南人基本上都会打私彩，可以说一种风气。有一些人是试着玩，有一些人是想着发财。那个时候我就只是想着玩，单身的时候没什么负担，但现在打彩票是想发财了，生活压力大呀，玩私彩就是为了发财才玩。
这么打工到了前几年，2015年左右，我开始出来搞私彩。我父母也是搞私彩的，我也算是受他们影响吧。刚开始搞私彩的时候，他们觉得不太好，但是当时搞这个的确比打工赚得多，也轻松得多，还自由。就是没那么稳定。打工的话，一个月最多也就是二千块，搞私彩运气好的话，一个月能搞到一万块。一般来说，一个月赚个四、五千块都赚得到。打工的话，又要受气，时间又长，没有意义。
所谓的搞私彩，就是预测开奖的号码，做成资料拿出来卖。预测就是从奖表上找规律，奖表上面印的是往期开奖的号码。你可以自己预测，也可以拿别人的预测来卖。
刚开始搞的时候，我是卖别人的资料，货源都是是朋友介绍的。赚的钱我八他二，就像批发一样。到了2017年，我就开始卖自己的预测。想赚得多，就自己做资料，当老板。要是懒惰，就帮别人打工，领工资，就这样子。现在搞私彩的基本都会是自己做资料了，很少进别人的货。帮老板卖的，基本上都是那些卖奖表的，卖图纸的，他们赚的就比较少。自己搞才有得赚。
这些预测的规律，都是凭着自己的感觉来看的。爸妈没有教过我，我之前进货的老板也没有教过我。这些很简单的，多看看奖表就知道了。
但是这些规律，我自己觉得，应该是没用的。所谓规律，这东西都是可有可无的。你认为规律有，对你来说就是有；你认为没有，那对你来说就是没有。无论你从奖表上找出什么规律，都可能是对的，但开奖开出来的数字不对，这条规律就是错的。像迷信一样的，信就有，不信就没有。
搞私彩的卖的这些资料，你说不准，有些也会准，你说准，有时候也不准。这个东西是靠运气的。因为明天的事情谁都不知道，是不是？全部都是靠运气，预测嘛。这个就跟赌博一样。上次你看到我卖的那本书，我开价50块，成本大概就几块钱。说白了就是吹牛，谁吹得厉害，谁就有得赚了。
某一家的资料刚出来的时候很受欢迎，但人家买了几次资料都在亏钱，下一次这些顾客就不会再找你了，一段时间后，大家都不信你了，你就要换地方，再跑别的地方，所以搞私彩就跟旅游一样。开始搞私彩之后，我把整个海南都跑遍了。整个海南都在玩私彩，每个地方都有顾客。
搞了私彩之后，我买私彩也多起来。搞私彩的人自己不打奖，心里面是过不去的。你每天在卖那些预测号码给别人，自己却不打，万一开了出来了，人家中了你没中，那你心里不是过不去了吗？
所有搞私彩的人都会买私彩。买多买少看个人情况。条件好的，每期都可以打个几百到一千块。条件不好的，每一期就打个十几二十块。不过玩私彩都是亏的多。除非你运气好，一下子中了你就收手，要不然的话还是会亏。
这么多年，我中过最大的奖好像是四千两百多。2018年7月份中的。中的是三定（猜中四个数字中的三个）。我没中过四个。其实认真算算，玩私彩都是亏钱的。平时买私彩就像把钱一点点存进银行。运气好了，中了奖，你存的钱，就可以一下子取出来了。但基本上都是只赔不赚。我爸爸搞了十几年私彩，也就十年前中过一次一万块钱的大奖，而他每年打奖的钱都至少五千块。
搞私彩的人，单单算在海口的话，差不多有一千人。以前还更多。有些人经常跟我在一块，我也都认识。但是我们私下不会交流什么规律啊预测啊这些，除非是很要好的朋友才会聊这个。因为大家心中都有数。本来搞这个奖的，主要就是靠运气，靠感觉。每个人的感觉不同。比如说你算的是零，但我感觉是一。如果我不同意你的预测，你听我的意见不打零，开出来有零，那你不是要怪我吗？所以我们私底下是不会聊这些的。
我听说有个搞私彩的人中了一百万。前两天我还看到他，还在搞私彩。可能是成惯性了吧。不过我们也没有问他要预测。同行嘛，都知道是靠运气。
之前我偶尔打来玩一下。现在是天天都会打。平均算下来，我现在每天花在打奖上的钱是20块左右。如果是碰到七星彩跟排列五同一天开的话，也是30、40元左右。每个月算下来，也有1000左右。这个钱省不下来的。就像人家说，抽烟的就是烟钱了，喝酒就是酒钱了，不抽烟不喝酒的话，这笔钱也一定会花在其它地方。不拿这个钱来打奖，也不知道这笔钱会花去哪里。
不过现在这行钱也有点难赚了。玩私彩的基本都是上一辈的人，年轻一辈的都不玩。等年轻一辈的年纪大了，我们估计就要喝西北风了。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不玩私彩了？我也不知道。
我现在也准备转行了，去做水电工。总感觉搞这个太没前途了，还是学点技术好。但转行了还是要玩私彩啊，不玩私彩算什么海南人？私彩对我们来说，是唯一致富的道路啊。打工挣的钱也就够个生活费，还能干嘛？
（文中老张为化名）
—— 完——
题图为一位“搞私彩的”在演示推算规律。图片均为作者拍摄提供。
